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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诗歌观之正始文学——最后的精神贵族

习惯上所说的“正始文学”,指的是魏废帝曹芳的正始年间直到西晋立国这一段时期的文学创作。这一时期,玄学开始盛行,并渗入文学创作的过程中,形成这一时期文学的特征:诗歌上的玄学穷究和个人的内在关注。

早在建安文学晚期,在曹植后期的作品中,已经开始流露出了关于人生短暂的感慨,以及对个体生命能否实现其应有的价值的怀疑,由于建安文学整体而言积极慷慨的主旋律,这样的倾向并不甚引人注目。然而,到了乱世趋向统一的曹魏晚期,这样“忧生之嗟”的主题逐渐成为诗歌的主流,集中抒发了个人在外部力量强大压迫下的悲哀。换言之,建安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、高扬奋发、积极进取的精神,在正始文学中已经基本消失了。

在这个时期,一个显著的特征是,文人名士的生命普遍显得不值钱,或许是因为两汉对于士族的推崇到了一个鼎盛的巅峰,两汉衰弱以后,士族自然就成为了后继者集中发泄的对象。在这个时期,言政总有风险,稍有不慎便遭杀害,不论社会地位多高、文化修养多深。如何晏、潘岳、谢灵运等,皆是如是。

所以,正始文学中,几乎看不到建安文学中那样积极豪壮的热情,济世度人在此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。钻研辩证法和世界观的玄学应运而生,正始文学向另一个文学发展的倾向转移,即由外向型转为内向型,由现实性转为虚幻型(一个显著的标志是游仙诗的兴盛)。这个时期文学的代表人物有阮籍、稽康、阮咸、山涛、向秀、王戎、刘伶为代表的“竹林七贤”。

名单上的人物,都有一种独立于时代以外的潇洒,不仅是在现在,即使是在中国长达五千年的文化史上,你也找不出第二个时代,能够拥有如此的风流。如阮籍,我们知道他好酒,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,木车上载着酒,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,行到穷途末路便大哭一场。有一次他来到楚汉对峙的广武山,长叹一声“时无英雄,使竖子成名!”这句话一直流传到今天。

后来阮籍到东平做了县官,拆掉了府衙重重叠壁,让所有的官员在彼此的视线里办公,十余天之后,他觉得东平的事情已经做完了,又骑驴而去,留下一个官衙敞达、政通人和的东平在身后。后世李白曾赋诗:“阮籍为太守,乘驴上东平。判竹十余日,一朝化风清。”

这样的阮籍,写出来什么样的诗歌呢?我们看看他写的《五言咏怀(二十五)》:

拔剑临白刃,安能相中伤。但畏工言子,称我三江旁。

飞泉流玉山,悬车栖扶桑。日月径千里,素风发微霜。

势路有穷达,咨嗟安可长。

这样的诗句,总能让我想起李白,那个生在锦绣盛唐,神仙一般的诗人,如此豁达而自由。玄学源自庄子,秉承的是逍遥游的乐趣,在人世间游刃有余。阮籍看不惯,不喜欢,他可以肆意痛苦,可以感怀,可以浪迹远方、放荡形骸,这些我们现在看来无比浪漫的事情,在那个时代,依然无比潇洒。

他的另外一首诗里,我们可以看出正始文学比较钟情的主题:

朝阳不再盛,白日忽西幽。去此若俯仰,如何似九秋,

人生若尘露,天道邈悠悠。齐景升丘山,涕泗纷交流。

孔圣临长川,惜逝忽若浮。去者余不及,来者吾不留。

愿登太华山,上与松子游。渔父知世患,乘流泛轻舟。

人生苦短,到了阮籍手上,变得这么逍遥,好像流风回雪,太阳朝霞。

建安以来,第一个全力创作五言诗的人是阮籍,甚至于第一个写组诗的人也是阮籍(《五言咏怀》),在五言诗的发展历史上,阮籍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。阮籍的诗,或隐晦寓意,或直抒胸臆,《五言咏怀》展现了一个充满浓郁的哀伤情调和生命意识的诗人形象,这哀伤主要来自于个人精神层面,在此之前,没有人将个人体验进行到如此深入的层面上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阮籍是正始文学的第一个精神贵族。

提到阮籍,不可不说的是另一个精神贵族,“竹林七贤”的领袖人物,嵇康。

嵇康擅音律,好老庄,文辞壮丽,尚奇任侠。嵇康不喜为官,平日以打铁为乐,后得罪司隶校尉钟会,遭陷害获刑。临刑前,嵇康手抚一曲《广陵散》,长叹一声“广陵散从此而绝!”而后从容就刑,时年四十。

花这么多篇幅来介绍嵇康的生平,是因为他让我感动,让我看到了一个精神贵族自由的灵魂,这样一个健康的壮年汉子,这样一个风流俊逸的人物(山涛曾评价他说:“嵇叔夜之为人也,岩岩若孤松之独立;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将崩。”),这样神秘的高贵(广陵散由此而绝),让我一次次被打动。

即使以现在标准来说,嵇康的人格魅力依然无可阻挡!他的豁达和从容,他的优雅和任侠。他能写出“藻泛兰池。和声激朗。操缦清商。游心大象。倾昧修身。惠音遗响。钟期不存。我志谁赏。”这样孤独淡然的句子,也能写出“乘风高逝。远登灵丘。托好松乔。携手俱游。朝发太华。夕宿神州。弹琴咏诗。聊以忘忧。”这样从容自乐的句子。嵇康的四言诗受《诗经》的影响,往往大量使用比兴手法来渲染浓郁的情绪,或悲伤,或豁达。嵇康是一个任性的人,这和他深受玄学的影响分不开。他写《养生论》,写《太师箴》,写《琴赋》,写《声无哀乐论》,文笔雍容自然,隐隐有王者之气。

我们来看他的《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》(十四):

息徒兰圃,秣马华山。流磻平皋,垂纶长川。

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。俯仰自得,游心太玄。

嘉彼钓叟,得鱼忘筌。郢人逝矣,谁与尽言。

像这样的诗歌,我们可以看出对后世陶渊明为代表的隐士诗的影响,虽然有观点认为,类似“俯仰自得,游心太玄。嘉彼钓叟,得鱼忘筌。”这样谈玄的成分会稀释其诗歌的生动性,但我却不这么认为。在当时的历史时期,在玄学已经成为文学思想的主流时,我们看到嵇康的诗并不是在一味地谈玄,而是用玄学的世界观去分析和体会生活中真实的点滴,在玄学的助推下(玄学的源头庄子本来就充满了诗意),嵇康的诗作就好像他的音乐一样淡然舒缓,不怪乎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中如此评价:“嵇康师心以遣论,阮籍使气以命诗,殊声而合响,异翮而同飞”。

嵇康之后,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相对沉闷的阶段,人人噤声,长期的分裂和战争使诗歌的发展受到了客观条件的限制,并呈现出由以宫廷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向自发自觉性创作的转变。服务于政治教化的要求得到了进一步的削弱,文学演变为个人的行为,着重于抒发个人的生活体验和情感,在这个过程中,五七言古近体诗开始逐渐成熟,并酝酿着高潮的到来(五古在魏晋南北朝进入高潮,七古和五七言近体在唐代前期臻于鼎盛)。这个时期很长,长到了足够铺垫一个盛唐的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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